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屠夫的世界
  • 2013年04月24日  作者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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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北京大学每年获得的校友捐赠多达5亿,当然,全部来自校友中的成功人士。他们光鲜、慷慨,令母校骄傲。
  而聚光灯之外,大部分校友只是平平常常,少数堪称潦倒。北大的光环也可能成为人生的枷锁,街头卖肉的陆步轩就是这样。
  4月11日,因卖猪肉闻名的北京大学毕业生陆步轩受北京大学邀请,为即将毕业的学弟学妹作分享。白天在北大演讲,他说自己给学校抹了黑,叫学弟学妹拿他当个镜鉴。他大大方方地承认失败,胆小、能力差、胸无大志,让人误以为他在说气话。
  记者问他,你对自己认可吗?他说,我认可自己的生活哲学,我现在过得很好。
  同为北大中文系1989届学生,陆步轩在文学班的十几名男同学已有5人离世。诗人戈麦身负石块自沉万泉河,其余4人或积劳成疾,或抑郁跳楼。他的师兄陈生总结说,我们没跳楼,我们身体健康,挺好。

  ■ 北大岁月
  1985年入学,1989年毕业,陆步轩把大学生活交给了“80”年代,纯粹而完整。可是回忆起来,他总说记不清楚,也许是有意回避。记得最清的是食堂的菜价,鸡蛋5分,油条5分,加一个豆腐乳,稀饭免费。啤酒8毛,酒瓶可以换回来5毛。酸奶两毛钱,“但我喝不惯。”
  原先中文系男生所在的32号楼现在改住女博士,这是老陆演讲当晚探听来的情报。他醉醺醺地趴在玻璃门上,敲了半天宿管员才出来,问了情况便大胆放行。可老陆也就在走道里晃了晃,已经12点,宿舍里一片漆黑。这里不属于他了,曾经的同寝傻二、瘪三、猴四、麻五、狗六,也散落四方。“我年龄最大,是老陕。”
  摄影师笑着问,有没有谈对象?“不说这个,不说这个,学校不允许,当时只有几对儿。”老陆赶忙换了话题,说曾给一个叫菅健的日本人教中文,又说自主招生和校长推荐制之后,农村学生很难考上北大。而当年,占总数近半的农村学生是他自尊心的唯一掩护,他不必为4个冬天都穿同一件军大衣感到羞愧,大部分人都一样。
  毕业后,一纸派遣证,老路被分配回原籍。
■ 心气儿高
  如果有人问老陆,你这24年经历了什么?他一定会先摸摸口袋,找烟来抽。
  1989年7月开始,陆步轩每天骑着破烂的自行车,往返四十多公里,到西安市找“饭碗”。他忐忑地说出北大的名字,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门外,愤怒与屈辱随即占据了内心。
  他怕见人,尤其怕见到熟人,但偏偏躲不掉。求职几经碰壁,老陆终于想到托关系、找门路,在得到县城建局的承诺后,安稳地睡了一觉。临近上班时突然被告知,自己被人顶替了,而且偏偏就是高中同班同学。这位西安地质学院的女大专生,补习两年后毕业,与老陆同届,而她的姨父是长安县分管科技的副县长。
  北大的履历终究还是给了他一个卑微的机遇。老陆很快被借调到县计经委,给文墨不多的计经委主任写材料。谁知,军队转业的计经委主任性格执拗,在没能“按惯例”升任副县长后,四处告状,最终因“诬陷罪”入狱。站错队的老陆屡遭排挤,终于愤然下海。
  对关系、对规则、对权钱逻辑,老陆倒也洞明,只是自尊心太过敏感和强大。老陆在他的《屠夫看世界》一书中写道:
  我人黑心不黑,看似粗皮大胯,实则细皮嫩肉,特别是脸部,面皮忒薄,生怕伤脸,说不出话,尤其在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。按理,在党委办公室工作,与领导接触的机会很多,趁领导高兴之机,提出转入正式人事关系事宜,或者逢年过节,多去领导家里走动走动,联络感情。但我不会来事,至今连领导的家门向哪边开都不知道。
  “这是北大赋予你的吗?”
  “是,心气儿高。”
  “但你现在轻易就承认失败、能力差。”
  “磨掉了。”
  1993年起,老陆办过工厂、钻过矿洞、搞装潢、开商店,甚至差点因毒气丧命,但终究一事无成。有10年时间,他试图将失落与苦闷掩埋在麻将场的喧闹中,一度成为职业赌徒。离异后孑然一身,无牵无挂,麻将可连打三天三夜,加上智力超群,“门前垒什么牌全都记得”,只靠打牌也能养活自己。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。
■ 市井智慧
  北大校友会将老陆的演讲安排在“英杰交流中心”,新西兰总理中午刚刚离开这里,多少让人感到惶恐。他站在台上,不断挪动脚步,讲了15分钟便匆匆致谢,在寥落的掌声中涨红着脸回到座位。
  演讲中,老陆告诫学弟学妹,干事业要去大城市,小地方封闭保守,裙带关系盘根错节,去了就深陷泥潭。他身后“职业选择与人生发展”的背景板,像是毫不留情的讽刺,“选择”二字显得大言不惭。被濒临倒闭的机械配件厂勉强接纳后,23岁的年轻人万念俱灰,不得不痛苦承认,4年的骄傲也许只是无知和虚妄。
  记者们对为什么敢回来演讲充满好奇,老陆说,陈总拉我来的,我是他“屠夫学校”的名誉校长。
  陈生是1984届师兄,广东天地食品集团总裁,身家百亿,个头不高,头发笔挺。“为创业在坟地睡半年”,“400万套利2000万”,创富神话似乎永远雷同,但从不乏味。学生们屏气凝神,手里还攥着学校印发的就业程序示意图。陈生也讲起曾经的磨难,但显然,他的挫败成了令人怀恋的故事,而老陆的挫败只提供了活该失败的证据。
  2000年起,老陆做起了屠夫,直到2003年被媒体发现。对于因他而起的人才观争论,老陆倒置身事外,在高校、机关抛来的橄榄枝里挑花了眼。当命运以荒诞的方式前来解救,他谦卑、释怀,没赌气。
  “混得不好”,陈生对这个说法愤愤不平,“他当时每天卖出12头猪,月入过万,挺爽啊!”不过在被媒体发现时,老陆的境况一点也不像月入过万。“那肯定得藏着,让人家知道你挣那么多,要多收你税费。”老陆说,市井生存必得有市井的智慧。下海几乎溺亡,卖猪肉竟月入过万?“老陆的猪肉品质好,不敢注水,北大的,不敢乱来。”陈生看了老陆一眼,肯定地说。 
■ 生活哲学
  经营肉铺的那些年,老陆常去隔壁的小卖部买酒买烟,但从来不买书报。他干脆假装文盲,别人看到一手好字,多以为他“自学成才”。
  演讲的第二天上午,北大校友会筹划了一场企业家座谈会,老陆是列席,介绍嘉宾时差点被遗忘。校友会的目的直截了当,校友出资3000万设立北大创业基金。老陆一开始兴致盎然,慢慢地表情就暗淡了下去。
  陈生最后发言,他指责一些校友挂羊头卖狗肉,名义上是科技园,实际上倒卖土地、搞现金流,“消耗北大的品牌,我们不要这样。”老陆的表情有些复杂,曾令他狼狈不堪的北大招牌,在别人手中竟是挥舞自如的生财工具。
  但老陆的生活哲学没有给羡慕留下空间,“也不一定非得那么成功吧”,他现在是县志办的在编人员,清闲自在,雇人打理肉铺,每月收入几万元。当我求证是否有两套房子时,他看起来有点生气,“不止”。
  当天轮到陈生演讲时,老陆中途出去好几次,他在安排晚上的饭局。本来想约大两届的师兄孔庆东,但老孔碰巧不在。晚上他跟同宿舍两个人,袁斌和紫地,干掉一瓶五粮液、六大听啤酒,喝得不多,但醉得厉害。
  袁斌是个剧作家,不怎么出名,40出头才结婚,一天不写字,养家就成了问题。最近的剧本是讲述一段民国情仇,赚不了多少钱。在老陆看来,同属“混得不好的”,但不像卖猪肉那么惹眼。紫地曾是中文系公认最有才华的一个,年届50,还只是汉语中心的副教授,心里也苦闷。
  老陆悄悄叫来了陈生,想让袁斌给这位亿万富翁写本传记。二三十万对陈生来讲不算什么,所以整晚都在吹牛,把在坟地睡6个月的故事又讲了一遍。老陆没敢说传记的事是他安排的,怕袁斌出于自尊心拒绝。袁斌仔细听了,有兴趣,但不大乐意挣这份钱。老陆说,北大人就是“虚”。
  老陆又想起一位师弟,北京人,也是潦倒,但电话打不通,酒又喝得晕晕乎乎,就把陈生他们赶走了。
  聊了这么久,发现竟忘了吃饭,决定一定要去“学生灶”吃宵夜。走出宾馆的时候,一弯新月正挂在博雅塔旁边,空气清冷,中关村北大街上车辆呼啸而过,一群韩国学生在操场里奔跑叫喊。
  “学三”、“学一”,凡是还在营业的食堂都只刷学生卡。北大有点侯门似海了。我们在校外找了个地方,老陆说,先来两瓶啤酒,别的再点。(文中袁斌、紫地为化名) (据《南方人物周刊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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